小仆人

小仆人

　　阿布杜拉是一個跑腿的小聽差。他的年紀雖然還不滿十四歲，但是已經(jīng)當(dāng)了三年仆人了。在這三年中他換過三個東家。第一個東家是開羅的一個做投機買賣的希臘商人，因為生意垮了臺，把他解雇了。第二個東家是個英國軍官，因為要回國，把他移交給他的一位朋友蘇理安夫人。蘇理安夫人是蘇伊士運河董事會的一位法國董事的太太。她像許多其他有錢的歐洲人一樣，雖然是靠蘇伊士運河吃飯，但卻喜歡住在格齊拉[注]。當(dāng)然這是好幾年以前的事了，而這里所講的也是好幾年以前的事情。

　　[注]這是尼羅河中的一個大島。一條叫做“加士倫尼爾”的大橋把它和開羅聯(lián)結(jié)在一起，使它成為開羅的一部分。這里是旅館、板球場、網(wǎng)球場、跑馬地和闊人的別墅的集中地。

　　這件事發(fā)生在蘇理安夫人吃午茶的時候。

　　蘇理安夫人是在格齊拉的“網(wǎng)球俱樂部”里吃茶。為什么要在網(wǎng)球俱樂部里吃午茶呢？按風(fēng)俗和習(xí)慣，一個法國人總是喜歡喝咖啡的，而且作為一個貴婦人喝咖啡也應(yīng)該在沙龍[注]里，而不是在一個打球的地方。但蘇理安夫人的情況特殊。她自從到開羅來以后，不知怎的，沒有兩年，就忽然胖起來了，而且胖得有點近乎臃腫。她不過三十來歲，這種發(fā)展當(dāng)然不能算是正常的。為了控制它，她遵照醫(yī)生的忠告，每天下午到網(wǎng)球俱樂部里來打網(wǎng)球。每次打完球后，說來也奇怪，她總感到非常餓。

　　[注]沙龍：法國貴族的會客廳。

　　俱樂部是由英國人管理的。按照英國人的習(xí)慣，下午五點鐘應(yīng)該吃午茶，而吃午茶的時候，也按照英國人的習(xí)慣，可以吃夾肉三明治和奶油點心。蘇理安夫人雖然討厭身上的脂肪，但卻偏愛富有脂肪的食物。固然這種食物可以抵消她從打網(wǎng)球所得到的效果，但她卻不愿意放棄這種偏愛，因此她每次來打網(wǎng)球就必定要吃午茶。她不僅習(xí)慣了這種外國的習(xí)慣，而且還很喜歡它。

　　吃茶的地方是在網(wǎng)球場下邊的一個坪壇上。坪壇前面是沙灘，沙灘前面是尼羅河，對岸就是田野。只有俱樂部的會員才有資格到這個風(fēng)景優(yōu)美的地方來吃茶，而這里的會員又都只限于白種人（而且只限于男性）。因為蘇理安夫人是一個很有聲望的會員亨利?蘇理安的夫人，所以她也有資格進來。作為她的仆人，阿布杜拉也借光能跟進來。

　　她為什么要把阿布杜拉帶進來呢？這里面有個原因；阿布杜拉是個貝杜恩血統(tǒng)的阿拉伯人，身材輕巧，善于跑跳。蘇理安夫人是一個不太高明的網(wǎng)球手。球打過來時她總是接不著，而她由于身體胖，動作笨，球打出去時對方也往往收不到。在這種情況下，阿布杜拉就成為她打網(wǎng)球時一個不可缺少的人物。沒有他在旁邊撿球，蘇理安夫人恐怕打不到一個回合，就得退場了。不過她覺得阿布杜拉能因為她的關(guān)系而進入俱樂部是很幸運的。

　　但阿布杜拉卻體會不到這種幸運。他雖然能走進這個俱樂部，但他沒有資格在這里吃茶。在網(wǎng)球場上來回不停地跑了三個鐘頭以后，他現(xiàn)在感到餓得要命。他呆呆地坐在坪壇前面的沙灘上，干望著紳士淑女們有說有笑地吃著豐盛的午茶，懷著一種厭惡的心情。

　　“你看，他竟一點也不感覺到他的幸運呢！”蘇理安夫人對她同桌吃茶的瓊斯先生說，“阿拉伯人就是這樣，不能欣賞高尚的環(huán)境。你看他坐在那兒的一副呆樣子，簡直可以說是沒有頭腦。”

　　“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見，夫人，”瓊斯先生說，作出一個微笑，“但我不同意您的結(jié)論。他頭腦是有的，不過不大喜歡用在正路上罷了。”

　　“對！對！對！”蘇理安夫人表示同意，“沒有人在旁邊的時候，他的頭腦可真機靈哩，不是打主意占點便宜，就是想辦法偷點東西?！?/p>

　　“您的觀察真銳敏，判斷一個人可以說是一針見血，”瓊斯先生用稱贊的口吻說――因此蘇理安夫人非常喜歡和他在一起聊天，“根據(jù)我的經(jīng)驗，凡是不誠實的孩子，表面上總是裝得很老實的?！?/p>

　　瓊斯先生以一種帶有權(quán)威性的口吻來下這個結(jié)論的，因為他是一個小學(xué)教員。他自認為懂得孩子的心理和習(xí)慣。他在國內(nèi)的職業(yè)是當(dāng)牧師，但是因為人們對神的信仰逐漸淡薄，他的事業(yè)沒有什么起色，因此就籌了一筆旅費，離開英國，到東方來尋找“幸運”。在開羅，他遇見了蘇理安夫人。蘇理安夫人覺得他這位年輕的英國紳士瀟灑而不虛浮，誠實而不拘謹，夠資格成為她的朋友。因此她慫恿她的丈夫介紹他到這兒歐洲人辦的一個女子學(xué)校去教書。從此他逐漸成了蘇理安夫人的一個好朋友，他不僅到這兒來陪她吃茶，有時還在她客廳里陪她吃晚飯，因為她的丈夫亨利常常因公住在波賽[注]。

　　[注]這是蘇伊士河在地中海入口處的一個大城市。

　　“我完全同意你的結(jié)論！”蘇理安夫人也用同樣稱贊的口吻說，“就拿皮埃爾打個比方吧。這個孩子從表面上看，不是頑皮透頂?shù)膯幔康趦?nèi)心里他是一個誠實可靠的聰明孩子！”

　　瓊斯先生把眉毛一揚，驚奇地說：

　　“我們怎能拿皮埃爾來與阿布杜拉相提并論呢？”他說，“皮埃爾是歐洲人。此外，他的出身！他出身于一個有光榮歷史的世家！他的頑皮是一種聰明的表示。我非常喜歡這個學(xué)生。是的，他的功課比較差一點，不大喜歡按時交作業(yè)。但是只要我把他叫到我的房里來，規(guī)定時間要他做，他總是能按時完卷的。我還沒有看見過像他這樣頭腦靈敏的學(xué)生呢！他將來一定會像他的爸爸一樣，能做出一番大事業(yè)來?！?/p>

　　皮埃爾和他的爸爸正在另一張?zhí)僮郎铣圆?。他的爸爸是一個三十來歲的中年人，在這個俱樂部里大家都稱他為“總督”。這是因為他在維希政府[注]時期曾經(jīng)在阿爾及利亞的奧蘭省當(dāng)過高級專員。那時他的派頭很大，在阿爾及利亞人面前裝腔作勢，儼然像一個“總督”――而他的野心也是希望將來能當(dāng)上一個“總督”。他在貝當(dāng)“元帥”領(lǐng)導(dǎo)之下，做了許多危害法國民族利益的事情，因此貝當(dāng)垮臺之后，他的官也垮了。不過他和法國金融資本的關(guān)系很密切，于是搖身一變，成為開羅一個法國銀行的經(jīng)理，但是他當(dāng)“總督”的野心仍然未死。在這里的歐洲人中，他是一個名流，同時也是歐洲人辦的女子學(xué)校的校董之一。瓊斯先生上面的一段有關(guān)他的少爺?shù)脑捑褪枪室庵v給他聽的。但是他正在聚精會神地和同桌的一位肥胖的少婦交談，沒有聽著這番奉承的話?？墒瞧ぐ柕孤犚娏?，他對老師的這番夸獎，感到非常得意。他立刻就想以實際行動來證明他的“聰明”。

　　[注]這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(zhàn)期間“法國元帥”貝當(dāng)組織的一個賣國政府，專門替德國法西斯效勞。

　　他躡手躡腳地走到阿布杜拉后面，輕輕地把手伸到阿布杜拉的胳敗窩底下，冷不防地在那掏了兩把。阿布杜拉全身掣動了一下，但是沒有站起來，因為他太疲倦了。他只是把頭掉過來。當(dāng)他看見是皮埃爾的時候，他鄙棄地望了一眼，什么話也沒有說，仍然坐著休息。太陽照在他那古銅色的皮膚上，使他看起來像一座雕像。

　　“您看他多狡猾，”瓊斯先生對蘇理安夫人說，眼睛望著阿布杜拉，“他知道敵不過皮埃爾，所以就裝死！”

　　“我把這叫做懦弱，”蘇理安夫人說，“我們歐洲人就不是這樣。誰來逗我，即使不還手，也可以講幾句道理。阿拉伯人只會在暗地里搗鬼，當(dāng)面講理的勇氣是沒有的。”

　　“因此他們就需要我們來替他們維護正義，替他們保持公理?！杯偹瓜壬f，好像他就是阿拉伯人的統(tǒng)治者似的。

　　接著他就吸了一口茶，嘆了一口氣。最后他沉思起來。看樣子他似乎覺得作為一個“歐洲人”，對有色人種在道義上負有一個擔(dān)子，而這個擔(dān)子非常重，重得使人扛不起來。（當(dāng)然這里所謂的“歐洲人”是指寄生在殖民地和落后國家人民身上的“白種人”。）

　　蘇理安夫人也嘆了一口氣，好像她是非常同情瓊斯先生的心境似的；但是她沒有沉思就拿起一塊雪白的奶油點心，兩口就吃完了，接著她又嘆了一口氣，這次嘆氣的性質(zhì)不明，大概因為肚皮快要填滿了，感到非常舒適的緣故吧。

　　那位“聰明”的小學(xué)生皮埃爾，看到他頭一次挑釁沒有引起反應(yīng)，心里感到很不痛快。他回到他爸爸“總督”先生的身旁來，喝了一杯牛奶，吃了兩塊三明治，越想越不夠味兒。于是他又躡手躡腳地走到阿布杜拉后面，拉開阿布杜拉小褲權(quán)的松緊帶，使勁地在這個小仆人的屁股上擰了一下。阿布杜拉本能地捏緊了拳頭，用力地向后一揮，但皮埃爾已經(jīng)跑遠了。阿布杜拉雖然略微喘過一口氣來，但仍然感到疲勞――而且非常饑餓。所以他仍舊沒有站起來，只是狠狠地把這位頑皮的少爺盯了一眼，松開了拳頭，坐著不動。

　　瓊斯先生作為皮埃爾的教師，看到這種惡作劇，似乎頗為得意，但又似乎有點不好意思，因為大家都保持沉默，不發(fā)表意見。連皮埃爾本人也站在一邊，感到有點兒沒趣。在這種場合下，瓊斯先生覺得他應(yīng)該說幾句話，打破這種沉寂。

　　“這就是阿拉伯人的本質(zhì)，”他說，意思是指阿布杜拉，“他本來是想打人的，但是看看對象的來歷不簡單，又有我們這些歐洲人在場，他就把手縮回去了。他知道，動皮埃爾一根毫毛都不是好玩的?！?/p>

　　他在說最后這句話的時候特別提高了嗓子，希望皮埃爾的父親能夠聽得見。果然不錯，這次“總督”先生聽見了。他終止了和那位胖婦人的談話，掉過頭，把注意力投到蘇理安夫人的桌子上。蘇理安夫人看到自己朋友的意見引起這樣的重視，她談話的興致自然也就大大地提高了。

　　“阿布杜拉這個孩子確實不老實，”蘇理安大人對瓊斯先生說，但是眼睛卻在斜斜地觀看“總督”先生的顏色，“不要看他年紀小，沒有人在旁邊的時候，他什么壞事都做得出來。你叫他去買東西，他就要虛報價錢，你叫他看門，他就要搜你的柜子。只要他認為值錢的東西，他總要想辦法偷走?！?/p>

　　瓊斯先生搖了搖頭，又深深地嘆一口氣。他當(dāng)過牧師，有一種善于即席表演的本領(lǐng)。他做出過去他在教堂里講道時那種悲天憫人的神情，表示他同情蘇理安夫人的境遇，同時也憐憫阿布杜拉這個異教徒的邪惡?！?/p>

　　“我真是為您擔(dān)憂！”他像一個親人似的用一種關(guān)切的口吻對蘇理安夫人說，“這樣下去，您的脆弱的健康情況怎么受得了？依我看來，倒還不如叫他走，另雇一個人，像他這樣的人多的是?！?/p>

　　“你說得真輕松！”蘇理安夫人用一種感傷的聲音說，好像她脆弱的健康情況已經(jīng)受到了損害似的?！皩?，像他這樣的仆人多的是，但是他們每人的品質(zhì)都是一模一樣，沒有一個好的！”

　　隔壁桌上的“總督”先生聽到最后這句話的時候，不禁用手在桌上輕輕地拍了一下，似乎是叫絕的樣子。他重視蘇理安夫人的這個關(guān)于阿拉伯人的結(jié)論。他認為這個結(jié)論是一個具有普遍意義的真理。他一時壓不住自己內(nèi)心的沖動，也顧不得一般禮節(jié)，就扔開他同桌的那位胖婦人，把椅子拖過來，參加蘇理安夫人和瓊斯先生的對話。那位胖婦人也樂得清閑。她為自己換了一杯熱茶，把自己面前一塊潔白的奶油糕端詳了一會兒，正在盤算怎樣去享受它。

　　“你剛才說的那段話可以說是總結(jié)了我半生的經(jīng)驗，”“總督”先生說，同時用一種贊嘆的眼光望著蘇理安夫人，“我在阿爾及利亞的時候，先后雇過不下二十多個傭人。沒有一個不偷東西！”

　　“可不是！而且他們偷了東西還死也不承認呢！”蘇理安夫人面對著“總督”先生，談話的興致更濃厚起來。于是她拉開話匣子，滔滔不絕地敘述一件傷心的事情：“前不久，亨利從波賽帶回一件生日的禮物給我，那是一條精致的項鏈。這是他在一個阿拉伯人開的有兩百年歷史的銀匠鋪里定做的――制作過程整整花了一個月的工夫！阿拉伯人的某些手工藝品我們歐洲人可是趕不上――這點我們得承認。那些鏈圈細得像頭發(fā)絲一樣。戴在頸上普通的肉眼是看不見的。只有在霓虹燈或太陽光的照耀下，它才發(fā)出一道晶瑩的光圈。使戴它的人顯得圣潔，顯得高雅！細心的亨利，他無時無刻不在為我動腦筋。只有他才能為我想出這樣一件禮物來。您可以想象得到，我是多么愛它！這不僅是由于它本身的美，而是由于它的美里藏著亨利的一顆更美的心。我只有出外作客時才戴它一下，一回到家我就把它收起來。有一天我剛一回家就接到亨利從波賽打來的長途電話，我順手把項鏈摘下來，放在客廳的一個玻璃盤子上。后來我因為思考電話里講的事情就把項鏈忘了。您知道結(jié)果怎樣？”

　　說到這里，蘇理安夫人好像是要故意制造一種緊張氣氛似的，忽然頓住了。瓊斯先生果然緊張起來。他臉上那副悲天憫人的表情一繃緊就變成了一副哭喪相。

　　“結(jié)果怎樣？結(jié)果怎樣？”他迫不及待地問。

　　“還會怎么樣呢？”蘇理安夫人說，“項鏈不見了。亨利不在家的時候，我的客廳里只有幾個親近的歐洲朋友來過。除此之外，就只有阿布杜拉偶爾進來聽聽使喚了。他的手腳素來就不干凈。見了這樣的好東西他還能放過去？所以一定是他偷走了。但他死也不承認。他偷這件東西無非是想拿去賣幾個錢罷了。我答應(yīng)給他錢，他也不接受。他倒反問我一句：‘為什么我無緣無故要接受您的錢呢？’你看他刁不刁？他還要裝正經(jīng)人，真把我氣死了！”

　　瓊斯先生松了一口氣，覺得故事總算有了一個結(jié)局。

　　不過“總督”先生的心里卻燒起了一股無名的怒火，他的臉漲得通紅。

　　“這就是阿拉伯人的本質(zhì)！”他義憤填膺地說，“他們沒有一個可靠的人！他們還要鬧什么民族獨立！如果他們真的獨立了，天下可真不知要攪成個什么樣子！他們在我們的手上真是個大負擔(dān)。除了我們，世界上還有什么人愿意承擔(dān)這個重擔(dān)呢？”

　　“總督”先生把雙手無可奈何地向兩邊一撇，好像這個負擔(dān)就放在他的手中而他現(xiàn)在想要把它扔掉似的。但是他立刻又把雙手收回來，好像又怕別人把它接過去似的。這種矛盾的心情，說來也很奇怪，在他心中激起一種不可壓服的仇恨。他像一頭要吃人的野獸似的把眼睛掉向阿布杜拉，眼睛里幾乎要迸出火花。在這種情形下，蘇理安夫人和瓊斯先生不知怎的也同時激動起來。他們怒氣沖沖地望著這個還沒有完全恢復(fù)過來的孩子，恨不得當(dāng)場就要結(jié)結(jié)實實地捶他一頓。

　　阿布杜拉仍然坐在沙灘上，沒有理會他們，雖然他已經(jīng)隱隱約約聽到了他們所發(fā)表的關(guān)于他和他的民族的議論。他很奇怪，這一批“溫文爾雅”的紳士怎么忽然像發(fā)了神經(jīng)病似的，變得這樣狂暴，簡直是一群野獸。

　　阿布杜拉的這種沉思的表情，使這幾位高貴的客人更加怒不可遏，幾乎要立刻就動手向他打來。“聰明”的皮埃爾當(dāng)然不難即時就嗅到這種氣氛。他的氣焰頓時高漲起來。他覺得阿布杜拉太不知趣，居然兩次都不理他的挑釁。他覺得現(xiàn)在應(yīng)該給這個小仆人一點顏色看看了。這次他不是躡手躡腳向他后邊走去，而是大搖大擺地走到河邊――因為阿布杜拉是面對著河坐著的。他在水灘上選好一個姿勢，彎下腰，把雙手放進水里，使勁地攪起尼羅河的水，向阿布杜拉灑過來。他要把阿布杜拉淋成個落湯雞的狼狽樣子，叫大家痛快地笑一通。頭一下子，水只打到阿布杜拉的膝蓋。第二下子，勉強打到他的鼻尖。第三下子水還沒有攪上來，可是皮埃爾已經(jīng)因為用力太猛，身子往后一仰，連人帶衣服滾進激流中去了。

　　尼羅河激流的力量是相當(dāng)大的，皮埃爾無法抵擋這急劇的沖擊，有點招架不住了，要想爬出來是絕對不可能的。這時坪壇上茶座間引起一片喧鬧：“救人！”“總督”先生帶頭喊：“救人！”蘇理安夫人接著喊：“救人！”瓊斯先生附和著喊。“救人”聲震動了這片河岸?？墒菦]有一個跳下水去救人。瓊斯先生是這些高貴客人中最年輕的一位，大家都把視線掉向他，希望他有所舉動。他也確是在裝作脫衣服的樣子，但是他始終不離開座位。大家面面相視，都干瞪著眼，沒辦法。事情緊急萬分，如果真的像這些高貴的客人剛才談話時所說的那樣，種族間也有“勇敢”和“懦弱”之分的話，現(xiàn)在倒真是一個考驗的時刻了。

　　“救命”聲當(dāng)然沒有停止，只有擴大。但是皮埃爾已經(jīng)不能等待，快要沒頂了。

　　這時一直呆呆地坐著沒有動的阿布杜拉，像睡醒了覺似的用手擦了擦眼睛，從河灘上站起來。他向坪壇上的茶客們望了一眼，并且等待了他們一會兒。這些紳士們只知叫喊，制造緊張空氣，卻不敢走到水邊。阿布杜拉眼看再等下去是要誤事了，所以他就三步并做兩步，跑到水邊，縱身一跳，鉆進激流中去了。他是在尼羅河邊長大的孩子，不僅會游泳，而且水性相當(dāng)好。他順著激流，一會兒就到達皮埃爾的身邊。這位小少爺已經(jīng)沉到水下面有尺把深了，阿布杜拉往水里一沉，沒有費多大勁兒就抓住了皮埃爾屁股上的褲帶。他像撈起一條死狗似地很快就把這位少爺拖到沙灘上來了。

　　少爺在水底下呆了只不過幾分鐘，所以并沒有死。不過尼羅河的水可是多喝了幾口，所以他站在沙灘上有點兒發(fā)呆的樣子。這時那些高貴的客人們可活躍起來了。他們都爭先恐后地離開座位，向皮埃爾圍過來。瓊斯先生口中念念有詞，在感謝“上帝”。蘇理安夫人按照天主教的習(xí)慣，在胸前劃著十字，連聲不斷地喊“圣母瑪利亞”?！翱偠健毕壬p膝跪在兒子面前，連忙替兒子脫下被河水浸得透濕的衣服。他的嘴唇在顫動，他從心眼里想對阿布杜拉叫一聲“救命恩人”，但是經(jīng)過一番劇烈的內(nèi)心斗爭后，終于沒有喊出來，因為阿布杜拉究竟是一個阿拉伯人，而且還是一個仆人：感謝他是有失身份的。

　　做父親的“總督”先生懷著慶幸的心情替皮埃爾脫下鞋子，脫下褲子和襯衫。最后他接過一條毛巾，拉下兒子的背心，打算好好地給兒子擦一擦――擦得皮肉發(fā)紅，免得傷風(fēng)。但是當(dāng)他還沒有動手擦的時候，他發(fā)現(xiàn)皮埃爾胸前掛著一件非常精致的東西。這件東西在太陽光中發(fā)出晶瑩的閃光。

　　蘇理安夫人立刻停止念“圣母瑪利亞”，一把抓住這件東西，連聲說：“啊??！這就是我丟的那條項鏈！”

　　“總督”先生當(dāng)時就怔住了，因為他對這件意外的事情一點也沒有精神準(zhǔn)備。但他是個有經(jīng)驗的人，他立刻懂得事情的性質(zhì)。為了緩和蘇理安夫人的緊張情緒，他打算把話頭岔開。他問兒子道：“你又不是女孩子，戴這個東西干什么？”

　　“好玩！”皮埃爾直截了當(dāng)?shù)卣f――在太陽里曬了幾分鐘，他的精神又恢復(fù)過來了。“這個東西蠻好玩的，我喜歡它！”

　　可是蘇安理夫人仍然不放手，她繼續(xù)追問：“可是不能因為喜歡就隨便拿人家的呀！這是亨利送給我的生日禮物。你從哪里拿來的？”

　　“從瓊斯先生房里拿來的，”皮埃爾得意地說，“他叫我到他房里去做功課，我就是在那里找到的。先生把它藏得可真神秘啦！他把項鏈放在一個小銀盒里，又把小銀盒放在枕頭底下，他還以為沒有人能找得到呢！”

　　皮埃爾又在這里表現(xiàn)他的“聰明”了。

　　蘇安理夫人把臉掉向瓊斯先生。“你……”她說不下去了，臉上一陣發(fā)青。

　　瓊斯先生不敢看蘇理安夫人，把頭稍微向下低了一點?！拔摇彼舱f不下去，臉上一陣發(fā)紅。

　　“總督”先生把視線從兒子掉向兒子的老師?！八彼舱f不下去了，臉上一陣發(fā)白。

　　在這段時間，阿布杜拉一直是站在太陽光里曬他身上穿著的那件惟一的衣服――小褲權(quán)。他一直沒有什么表示，因為他在“歐洲人”面前是從來不大喜歡講話的，不管他們是曾經(jīng)怎樣談?wù)撨^他。但是現(xiàn)在他覺得他非講幾句話不可，不過他講得非常簡單。他說：

　　“你們現(xiàn)在知道吧，我沒有偷你們的項鏈。我從來不偷別人的東西。你們是有錢有勢的人，請你們記住，以后不要把壞事都往阿拉伯人身上推。我們要比你們高尚得多，也勇敢得多。”

　　出乎意料之外，小仆人阿布杜拉的這幾句話并沒有引起這批高貴客人的任何反響。他們像受了催眠似的你望著我，我望著你，相對啞然。他們的臉上一會兒發(fā)青，一會兒發(fā)紅，一會兒發(fā)白，在阿拉伯天空中強烈的陽光照耀下，煞是難看。這個俱樂部自從開辦以來，還從沒有見過這樣奇怪的景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