真

  一

  芋頭大一團(tuán)土塊在空中滾了幾滾,“噗”的落在曬坪右側(cè)。那幾只偷食麻雀著實(shí)嚇個(gè)半死,“嘰喳”驚叫,“呼”一下飛上屋頂。雜毛不敢松怠,隨聲躍起,向著那青灰瓦楞“汪汪”吠叫。麻雀挑釁般在瓦上左左右右地跳,覬覦那片金黃,卻不敢再作妄想。

  一切平息下來,四周重又寂靜。日頭白白亮亮,萬里無云。暑熱自上而下逼將過來,往四周蔓延。遠(yuǎn)處,地表騰著晃眼熱氣。一顆汗在瘦小眉尖欲墜不墜,癢癢的如同蟲攀。瘦小一抹,掌上就濕漬漬一片。瘦小突覺口中渴得生火,喉間如梗了塊燃炭。他對(duì)雜毛哼道:“雜毛,你守了那幫飛賊,莫讓饞嘴東西啄食了谷米,到晚上我去禿頭屠子那兒討骨頭犒你……”

  雜毛似通人意,“狺狺”地叫了兩聲。

  瘦小來到井邊,那么跪在井沿。頭探入水中,“咕咕”就一頓飽飲,涼津津感覺自上而下。瘦小伏在那,突然見水中倒影,臉還是那么瘦瘦窄窄。

  瘦小想:你怎么就長不胖?這日子好起來,你也沒少吃呀。

  瘦小體質(zhì)極其差劣,他當(dāng)然長不高也長不胖,注定比同齡細(xì)伢矮小一截。

  瘦小自小沒爺沒娘,由叔嬸養(yǎng)了。瘦小是早產(chǎn)所生,從來是病懨懨黃瘦瘦,因而取名瘦小。五歲時(shí),叔死了,嬸娘改嫁了。瘦小孤零零棄在那破廟里。那天,村里大戶疤胖坐轎從破廟門口過,見瘦小蜷在門角,便說:“那份子是人是鬼?瘦得像只鹽老鼠……”

  轎夫說:“老爺,那是水有家瘦小……可憐哪,爺娘不在世,嬸又改了嫁……”

  疤胖搖搖蒲扇,半天從牙縫里跳出幾個(gè)字:“帶了吧!”

  轎夫忙說:“老爺,你積陰德,善人一個(gè)……我替這可憐伢謝你了……”

  從此,瘦小就在疤胖大屋院里住下了。你當(dāng)疤胖真是善人那是極錯(cuò)。用轎夫的話說,疤胖只要每日少喂那狗兩口肉,也能把瘦小養(yǎng)了。

  疤胖用殘湯剩飯把瘦小養(yǎng)到十歲,卻得到縣上一塊書有“善有善報(bào)”字樣大匾。另就是瘦小終日兩頭摸黑地勞作,砍柴放牛,小小掌心全是厚厚老繭。瘦小在他瘦小身軀不堪忍受的勞累和重負(fù)之下愈發(fā)瘦小了。村人見了瘦小,都嘆口氣晃晃頭,瘦小自然弄不懂這嘆息和搖頭背后的玄機(jī)。他只覺疤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,累點(diǎn)苦點(diǎn)算是給予他的報(bào)答,也是應(yīng)該。但不曾想瘦小一個(gè)聰敏伢子這許多年竟讓這假善人一張鼓皮蒙了,糊涂涂認(rèn)賊為父。要不是紅軍來了,瘦小非得不明不白糊涂給仇人做牛做馬累到死。

  紅軍來了,打土豪分田地,才有人敢道出瘦小身世真相。原來瘦小爺娘是因疤胖侵吞田產(chǎn)舉告無門而雙雙跳潭自殺而死。而其叔也是疤胖佃戶,因勞累而落下不治之癥。瘦小曉得這一切后,蹲在樹后坡上那棵老楓樹下“嗚嗚”哭了一日。心里憤憤,發(fā)誓有一天要狠狠在疤胖那肥嘟嘟臉上響亮亮煽上一掌。不想從樹下回來,瘦小卻病倒,渾身發(fā)燙,眼前昏昏瞀瞀沒有精神。瘦小因此在床上困了五天。五天里疤胖家田地浮財(cái)全叫紅軍分了,村人揚(yáng)眉吐氣押了疤胖游街,光天化日下朝疤胖那顆光亮禿頭扔菜皮稀泥。木崽說:“那真是開心事情,比吃肥肉還開心,你沒見疤胖那狼狽模樣,生生像只瘟豬,半點(diǎn)威風(fēng)也沒了!”

  等瘦小病好,卻沒看見木崽描述的那痛快場面,倒是也常見疤胖,先前的威風(fēng)已蕩然無存。但在瘦小眼里,疤胖還是那疤胖,肥臉上依然油汗涔涔,臉上那疤幽幽地放亮,見了瘦小還有模有樣地笑。這時(shí),瘦小就無奈了,只有在心里躥動(dòng)那念頭,總覺好漢不打笑臉人,再說……再說怎么的也該有點(diǎn)緣由吧,就這么平白無故上去揍人一頓或朝人扔上一通爛泥,總覺有點(diǎn)那個(gè)。

  瘦小把心里所想告訴木崽。木崽直怨瘦小窩囊,瘦小就將信將疑覺得自己真是個(gè)沒用東西,常常半夜里咒罵自己。

  二

  喝了幾口涼水,身上涼爽許多,瘦小邊想著心事邊走回曬坪。那邊,一群雞正蠢蠢欲動(dòng),雜毛忠于職守,明白了雞們企圖,洶洶叫著。雞卻步了,“咯咯咯”徒勞啼鳴,突然又“轟”一下散開。

  原來是有人擔(dān)谷而來。來人是木崽爺,這漢子稍稍扭動(dòng)肩腫。兩籮谷就攤?cè)鲈诠绕阂唤?。木崽爺朝瘦小咧嘴笑笑,說:“瘦小!你守著這黃谷國,神氣得像個(gè)皇帝,雜毛狗是你的護(hù)國將軍吧?……”

  瘦小也笑笑,不說話,兩眼卻隨臉扭過去凝望遠(yuǎn)方。遠(yuǎn)處梯田上,影影綽綽見有人在割禾栽禾,忙碌異常。往年,瘦小是逃不脫這驕陽酷暑中的勞作苦累的。但分田后,瘦小已不再是疤胖家傭佃長工,雖說山那邊紅軍正與白軍交火,村里大多數(shù)青壯男人都人了隊(duì)伍,但村人還是可憐瘦小孤零病弱,不肯讓他下田,分?jǐn)偭诉@片谷場讓瘦小守了。這谷坪原屬疤胖,后來就歸了大家,場坪上曬了十多家人的谷子。瘦小想:村人待我這般,我能不盡忠職守嗎?瘦小又想:我不是什么皇帝,但誰要?jiǎng)舆@坪里一粒谷子,看我瘦小給它厲害。

  他想將后面那想法說與木崽爺聽,但扭頭,卻見那早空空無人。那邊是一扇墻,一棵古樹。墻是疤胖家院墻,墻上一條醒目標(biāo)語:打土豪!分田地!樹是一棵粗大古樟,相傳是百多年前長眉阿黑所植。長眉阿黑是這一帶傳奇人物,傳說中他曾是這一帶赫赫匪首。或許真因這緣由,那樹也就有了點(diǎn)兇蠻匪相,樹身上下皰壘無數(shù)。瘦小望著,越看越像是疤胖那張惡臉,于是心底那仇恨又升騰起來。加之四周靜寂漫生出的無聊,瘦小更堅(jiān)定了那突如其來的念頭。不遠(yuǎn)處便是禾田。瘦小站在埂上,捏一把爛泥在手,想象不遠(yuǎn)處那樹身瘡壘便是真正疤胖一張臉,拼力將爛泥扔將過去。一眨眼,爛泥糊在了樹疤中央。

  瘦小一邊扔,一邊嘴里叨叨著。

  “我打你疤胖那漏斗鼻!”泥團(tuán)不偏不倚糊在那想象的丑陋鼻梁中央。

  “我打你疤胖豆鼓眼!”泥團(tuán)卻歪做一邊,糊在了樹后那面墻上。

  “我打你疤胖歪嘴角!”泥團(tuán)卻又歪飛到了別處。

  時(shí)中時(shí)歪,四角泥被瘦小摳去不少。漸漸瘦小覺出臂膀的酸痛??纯础鞍膛帜悄槨?,盡是稀爛臭泥。瘦小心中就有了快慰,他不曾留意到樹后那扇墻的變化。

  這時(shí),雜毛曖昧地叫了兩聲。瘦小望去,窄巷里一條白毛公狗正朝雜毛騷情地?fù)u晃尾巴。

  “原來是你這騷狗疤胖東西,看我不打歪你狗臉!”瘦小憤憤哼著,一邊就將手中那團(tuán)泥奮力向白毛公狗扔去。公狗“噢”叫一聲,惶然離去。

  三

  晚飯時(shí)分,各家早已上燈。松明火在狹小屋子里燦燦地燃亮。田野里蛙噪蟲鳴,熱浪裹挾蚊群,在濃黑夜幕里四處騷擾。

  瘦小果然守信,晚飯后徑直去了禿頭屠子那兒,討了幾根肉骨頭犒勞雜毛,臨了又被禿頭屠子盛情扯住,狠狠吃了一大陶??豬血姜羹,直撐得肚腹?jié)L圓,才噎著飽嗝離去。尋思要去祠堂里識(shí)字班聽那穿長衫便服的紅軍官長講學(xué)問道理,講天地人口手……。在村人看來,識(shí)文斷字是新鮮事,既是新鮮事自然免不了幾分新奇,雖說白日勞作疲累,但大人細(xì)伢都愿在那聚聚。想想,長衫先生的話也確十分在理,他疤胖不就是仗著能識(shí)文斷字能玩幾分花樣鬼點(diǎn)才越發(fā)明火執(zhí)仗地欺壓咱窮苦人嗎?這樣,識(shí)字就尤其重要了。識(shí)了字便能明白許多道理,再不是睜眼瞎糍粑團(tuán)任人欺任人捏了,再說人多熱鬧,那情趣也絕非一般呀。

  一邊想,一邊就踏上那架子橋。

  突然,瘦小聽到前面什么地方喧響一片。扭頭望去,曬坪方向通亮的一片火光。瘦小便疑惑了,他在橋幫上站住,為好奇心驅(qū)使,他突然改了主意。瘦小于是返轉(zhuǎn)身,急切切朝曬坪走去。

  雜毛不明事理,在黑暗中顛顛地緊隨其后。

  第一眼看見的便是疤胖那張惡臉。

  疤胖被人五花大綁地捆縛在那棵古樟樹上,肥厚的背脊恰恰遮住了那塊醒目皰壘。周身圍了許多人,舉了那些蔑皮或松明火把,吵嚷一片。隱約看見幾個(gè)漢子朝疤胖洶洶地喊叫,最響亮是赤衛(wèi)隊(duì)隊(duì)長老耿的大嗓。

  瘦小朝人群擠去,有人卻扯住他。回頭看,認(rèn)出是木崽。

  瘦小說:“木崽是你,我正要找你……這是做嘛?”

  木崽說:“做嘛?……開心事情,輪到咱有事做了,瘦小,你要真是好漢,你用爛泥糊疤胖的豬臉!”

  瘦小依然疑惑,說:“疤胖他……”

  木崽說:“他活該!”

  瘦小說:“到底是樁什么事?”

  木崽晃晃頭,朝那邊一指:“你看!”

  瘦小望去,老耿正搶了那厚重巴掌,在疤胖臉上造出一聲脆響。隨之,聲音嚴(yán)厲地:“好你個(gè)膽大劣紳,你竟敢破壞紅軍標(biāo)語!”

  疤胖可憐兮兮地嚅動(dòng)嘴巴。

  另一個(gè)漢子就吼道:“什么?!還說沒有!你看!”

  漢子拿火把照照那標(biāo)語,火光映著那粗筆大字。瘦小看見那“土豪”的“豪”字周圍一片泥糊,著實(shí)將那“豪”字完整封住。瘦小霎時(shí)明白了是樁什么事,可是那些泥巴不是白天自己胡亂扔上墻去的嗎?就是說胖疤確實(shí)沒干那事,就是說這事純屬冤枉……

  漢子嚷道:“疤胖!你這黑心惡霸!你這反蘇維埃反紅軍的惡狗!你這不是成心戲弄紅軍赤衛(wèi)隊(duì)?!打‘土’咱要打的就是你!”

  響起一片嚷“打”聲,就有拳頭雨點(diǎn)般朝疤胖身上擂去,又有痰涎飛瀉到疤胖那丑陋面孔。那本來就哭喪走樣的面孔就更不成人樣了,瘦小心里那復(fù)仇欲望拱動(dòng)了一下,卻被另一種東西壓下去,他弄不清那東西是什么。這時(shí),一只手從黑暗中探過來捏住瘦小小手。

  那是木崽,他另一只手捧了大團(tuán)稀泥。

  “你瞄了他臉上那疤扔,試你眼力行不行。”木崽說。瘦小接過那泥,在掌心抓捏著,念頭上來時(shí),他總有種虧心感覺,覺得不公道不磊落不男子漢,甚至覺得原本這也許就是自己事先設(shè)下的陰謀……

  瘦小惶然,但立刻鎮(zhèn)定下來,手心一使勁,稀泥就全盡從指縫間擠將出來。這情形讓木崽發(fā)覺,不由就瞪大驚疑的眼睛。瘦小卻不理會(huì),從人縫里往前擠,擠到那穿長衫紅軍官長面前?;鸸庥持菪∧钦骖a,塑著一種奇怪表情。那人愣了一下,說:“瘦小,你別過來!”木崽卻在后面喊:“瘦小,你過去!過去??那疤胖,??他!”

  那邊漢子們還在拷打疤胖:“快說,是你不是?!”

  突然,聽得身后有只細(xì)小嗓音回答:“不是!”

  眾人回頭,愣住,驚疑目光都烙在瘦小臉上,四周頓時(shí)靜了下來,只聽得竹蔑火把燃燒時(shí)“噼啪”的輕微聲響。長衫男人的眉毛緊擰在一起,突然又舒展開來,他和氣地問瘦?。骸笆菪?,你說不是這土豪所為,那是哪個(gè)?”

  旁邊有個(gè)漢子緊接著喊:“瘦小,誰個(gè)灌了你酒?你昏了腦殼吧?”

  瘦小對(duì)長衫男人說:“是我!”

  眾人又是一愣。木崽在人堆里喊:“瘦小,你發(fā)癲了!?”瘦小不作理會(huì),依然仰頭望著高個(gè)長衫紅軍官長那張臉,“是我!真的是我!”瘦小說,“曬谷時(shí)我覺得煩膩無聊,就摳了田泥打那樹疤,”他指了指疤胖身后,“有些就打歪了,不小心弄壞了標(biāo)語?!?/p>

  那邊壯漢猛地頓了一下腳,“嘿!”他怨怨地朝瘦小喝了一聲,人群這時(shí)已有了議論,嘰喳一片。

  長衫男人俯下身,在瘦小耳邊輕聲笑了兩聲,說:“我答應(yīng)過給你安個(gè)名的,我會(huì)給你個(gè)好名字!”

  瘦小弄不懂這笑里話里的意味,他亦不敢看村人那些疑惑抱怨的目光。他低著頭,呆呆看一塊火光照亮的滾圓卵石,他聽得長衫朝人喊:“把人放了……大家去祠堂上課……”隨之響起四散的腳步。

  眾多腳桿在瘦小眼前晃動(dòng),步子懶軟,顯出失望和掃興。有人在腳步聲里嘆了一口氣。

  四

  到半夜暑氣還未消散,星星卻綴滿了天空。木崽爺望望天,嘟噥著罵了一句。顯然他為明天響晴酷日而憂慮。不過眼下?lián)牡氖悄踞?,碓窩里谷已著好,這細(xì)伢卻不知顛到個(gè)什么地方耍去了。

  木崽爺走到水碓不遠(yuǎn)處的崖坡上,四周漆黑,什么動(dòng)靜也沒有,只聽得谷底水碓“呢呀呢呀”鬼似的叫著。木崽爺才要返身,卻冷不丁聽得崖邊樹林里蹦竄出說話聲。聽聽,聽出是木崽和瘦小。

  木崽說:“你啞了?你啞了?你說話呀,你怎么做出那事?你不是在幫疤胖忙嗎?”

  瘦小說:“我做錯(cuò)了什么?我……”

  木崽說:“你忘了是疤胖害死了你爹你娘還有你叔?……”

  瘦小說:“他該千刀萬剮,可標(biāo)語不是他涂的,不能無中生有冤枉人……”

  木崽說:“疤胖不是常冤枉好人?那回他家少了只雞,不是栽贓你頭上,把你一頓死打?”

  瘦小說:“所以疤胖是壞人惡人是烏龜臭狗屎不得好死的東西……”

  木崽說:“反正你今晚不該吭聲好,讓疤胖吃點(diǎn)苦頭……”

  瘦小說:“木崽,你讓我也做疤胖那種壞人?”

  木崽聲小下去:“你……你不恨疤胖……”

  瘦小立即答道:“恨!恨得能吃了他一??肉……可……可我不想做他那樣的壞人!”

  聲音啞下去,四周又歸于平靜。木崽爺想過去,臨了又改了主意。他想:想不出瘦小平平凡凡不起眼一個(gè)伢子,想的卻很多很深……誰說他做的說的不在理呢?

  本崽爺返轉(zhuǎn)身,輕著腳步往回走。正走著,什么東西從高處滾落,從他身邊掠過,“嘣咚”落進(jìn)坡下潭中,那是瘦小踢翻的一塊石頭。

  瘦小想象那是仇人疤胖的那顆丑陋豬頭,他要踢它下崖,跌它個(gè)稀爛……

  五

  清晨,無風(fēng)有霧。

  霧不濃不淡,隔十步難見人影,天卻難得的涼爽。瘦小在坡上放牛。牛累了幾日,吃青草更加有滋有味。于是咀嚼得仔細(xì)而安詳。

  瘦小躺在坡上,聽霧里傳來的動(dòng)聽山歌。那歌出自一個(gè)妹子之口,唱得脆亮清甜,雙眼就一邊望著前面的“奇景”。那若隱若現(xiàn)的霧中淡淡墨般山影,忽然,有幾座山脊移動(dòng)起來。原來那竟是水牛的背脊,這“畫”實(shí)在值得留意觀賞。

  突然,瘦小看見一顆白亮東西在霧里出現(xiàn)。

  那是一個(gè)人禿禿的光腦殼,隨即,那塊疤也在霧里亮起來。瘦小一愣,走來的是疤胖。

  疤胖笑著,顫著他那身肥肉,手里拎著只蔑籃,籃子上遮著塊藍(lán)灰布巾。他徑直朝瘦小來,一邊喊著:“瘦小!瘦??!”

  瘦小不理會(huì)他,將頭扭到一邊。

  疤胖“嘿嘿”笑著,說:“瘦??!你救了伯,伯來謝你……”

  瘦小說:“那黑枯欄里滾一身糞,惹得盯屎蒼蠅到這地方來了!……伯?什么伯,豬食??……尿??深??……”

  疤胖涎著臉,說:“我那外甥……在縣里開綢布店那個(gè)……你認(rèn)得的,前年來過……你給他倒過茶……他給我送來這籃上好黃糍,是廣西三江貢米做的!”

  瘦小朝不遠(yuǎn)地方那只黑枯丟了塊石頭,說:“嘿!你這討嫌?xùn)|西,你霸道,占了別人好的你自己獨(dú)吃,難怪你這畜牲這么肥壯……”

  疤胖聽出話里骨頭,尷尬笑笑,說:“我過去對(duì)你是不好……可沒想到你還能公正救我,我心里說不出難受……”說著,將籃子放在瘦小腳邊。

  瘦小扭過頭,雙眼大瞪,他心里充滿勇氣和仇恨,厲聲道:“你拿走!”

  疤胖說:“你瘦小的恩德我明仁忘不了……”

  “你拿走!”瘦小說著,心里涌上那念頭,他想:疤胖,你要再不拿走,看我偏腫你的臉。

  疤胖說:“我是真心……天地良心……”

  “你拿走!”聲更高了,耳邊同時(shí)響起木崽的喊聲:“瘦小,你過去!過去煽那疤胖,煽他!”瘦小身就側(cè)過來,木崽話還在耳邊響:“瘦小,你要真是好漢,你用爛泥糊疤胖的豬臉……”

  瘦小的巴掌十指張開,力量和仇恨滾似地往指尖涌。

  “你拿走!”瘦小嚷著,嘴角還吊著個(gè)破碎冷笑。

  疤胖剛想張嘴,就見眼前一道什么晃動(dòng),胖臉上脆亮的一聲,人站不穩(wěn),猛地跌倒。他捂著臉,疑惑地望著瘦小,他并不覺得痛,痛被驚訝遮蓋了。他驚訝瘦瘦小小一個(gè)細(xì)伢,哪來這么大力氣。他從來不曉得這小小身軀集聚有這么大力量。

  霧散去,天地明明朗朗。瘦小心里也明明朗朗通明透亮起來,說不出的舒暢快慰。

  他轉(zhuǎn)過身,朝癱軟在地半天爬不起來的疤胖輕蔑地啐了一口。

  補(bǔ)記:

  兩年后,紅軍撤離江西蘇區(qū)開始長征。瘦小和他要好伙伴都參加了少共國際師隨隊(duì)伍遠(yuǎn)征。過雪山草地,槍林彈雨,歷無數(shù)戰(zhàn)斗卻安然無恙。一九四一年九月,在著名的百團(tuán)大戰(zhàn)中,瘦小頑強(qiáng)英勇。那年他十九歲,是八路軍某團(tuán)通訊員。那一次,瘦小消滅了三個(gè)鬼子,肉搏中被日本兵刺穿胸脯而犧牲。烈士簿上,記下他的名字,這名字叫董真,這個(gè)“真”字,是那長衫紅軍官長為瘦小取的。